记得十一岁那年,上小学五年级的我还未能用上钢笔。那是全班没有钢笔的就只有两个人了。里外那个就是我的同桌,绰号叫“小地主”的。他曾经有过钢笔,是他自己弄丢了。
那年暑假,我捡了一大堆核桃,细心地将每个核桃敲碎,取出里面的核仁,晒干后两分钱一斤卖给一位医生,换回了十一个一分硬币,准备买钢笔。我坚信,我能靠自己的劳动买上一支钢笔。十一个硬币数来数去数了两天后只剩十个,我心痛了许多天。后来,我到代销店里,费了许多口舌后用十个硬币换回一张一角的纸币。
我的同桌“小地主”家也并不富有。人家叫他“小地主”,原因是他常讨人嫌,令人厌。那天,与人追着跑时,他一脚踩扁了班里“老童生”的一只兵乓球。“老童生”三年内留过两级,个子高,资格老,爸爸又是大队干部,班里谁都怕他。尽管乒乓球只是五分钱一只,然而“小地主”却赔不起,结果一连三天挨“老童生”的耳光。第四天,“老童生”对“小地主”说:“再不赔,一天打三顿!打了还要加倍赔!”然而,一个星期过去,“小地主”还是没有赔乒乓球。
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,可又不敢为他撑腰。左思右想,翻来覆去,最终我做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决定,用卖桃仁的一角钱买来两只乒乓球,替“小地主”还了债。“小地主”对我很感激,我第一次看到他留下了眼泪。他对我说:“我第一次看他流下了眼泪。他对我说:“我会还钱的!”
一天夜里,朦胧的月光下,“小地主”塞给我一张钞票,说:“今天我家里的猪卖了,爸爸给了我一角钱。”
回到家里,独自躲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,面对纸巾,我惊呆了。我手里拿着的明明是一元钱!一元钱,是我从未拥有过的天文数字。我反复回忆“小地主”还钱时的场面,心里一直在嘀咕:是“小地主”花了眼了么?“小地主”的爸爸也花了眼了么?
第二天,我怕见“小地主”,装肚子痛没去上学。中午时分,“小地主”跑来家里看我,问我为什么没有去上学。我见他丝毫没有取钱的意思,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。一个月后,我用“小地主”换回的一元钱,买了我平生第一支钢笔。每当我用这只来历不光彩的钢笔写字时,我总是深深地感到愧对“小地主”,尽管“小地主”一再声明我是他最最要好的朋友。
那年我二十岁,大学毕业了。我平生第一次领到工资时,第一件事就是给修了八年地球的“小地主”汇去二十元钱,同时给他寄去一封信,向他说明当年还我一元钱的事,并真诚地向他道歉,请求得到他的原谅。当我从邮局出来时,我似乎轻松了许多。
很快,我收到了“小地主”的回信和他寄回的二十元钱。信中说,还我一元钱并不是他的眼花,那钱也不是他爸给他的,而是他趁他爸换衣服的时候偷来的。为此,它还被他爸揍了一顿,并罚跪了一夜。他爸问他钱哪去了,他说是买饼吃了。信尾,他还是重申,我是他最最要好的唯一的朋友。朋友,多么神圣而亲切的字眼!然而它又让我羞愧和不安。三十多年过去了,我买过许多支钢笔,也遗失了许多支钢笔,然而,一直没有遗失的是我的第一支钢笔。我将永远爱惜它,珍藏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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