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姐一手带大的。
姐的疯病不是很重，没犯时和正常人一样。
小时候，姐寸步不离地守着我，那时没人敢欺负我。有一回，一个大我两岁的男孩打我，我哭了，姐把那男孩压在身下让我打他。男孩母亲来我家告状，母亲就骂姐。姐说：“是他先打弟弟，谁打弟弟，我就打谁。”
我七岁那年上了小学，姐总接送我上下学。
碰上下雨天，满是污泥的小路极滑，姐怕我摔跤，背我。我家离学校四里路，姐累得气喘呼呼的，我让姐放我下来。姐不，姐说：“你若摔跤了，妈又会骂我。”一天下雨，姐背我时，脚下一滑，摔在地上了。我和姐都一身的泥巴。姐忙把我抱起来：“摔痛没？”姐的样子很急。我摇摇头：“一点也不痛。”姐这才放心。
但放学时我感冒了，发烧、流鼻涕、打喷嚏。妈就骂姐，说姐这么大的人还照顾不好我。姐不出声，任妈骂。我说：“妈，不乖姐，路太滑。”
小时候的我总为有一个这么疼我的姐感到自豪。但懂事后，我为有这么一个疯姐感到羞耻，感到自卑。
那时六月的一天。快放学时，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来。放学了，同学们都站在走廊里，等家人送伞来。
没多久，姐送伞来了。姐浑身湿透，冷得不停地哆嗦。那时我在教室里写作业。姐站在走廊里，也不叫我。目光呆滞的姐嘴里叽哩咕噜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。走廊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姐的身上。
全班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疯姐。
此时有人喊：“林子，你姐给你送伞来了。”我见了姐的疯样，真恨不得地底下有条缝，我好钻进去，永远在同学们面前消失。极度羞愧的我理也不理姐，也没从她手里拿伞，而是光着头冲进雨中。
姐在我身后喊：“林子，带伞。”姐跑着追我。姐摔了一跤，马上爬起来，又追。我跑得更快了。
跑到家，我浑身湿透，姐一身泥水。
妈又骂姐：“你是怎么送伞的？”我说：“不关她的事。我今后再不要她送伞了，送了伞我也不用，省得同学们都笑我。”
但一下雨，姐仍给我送伞。
我对妈说：“姐若给我送伞，那我就不上学了。”妈说：“她硬要给你送，我拦也拦不住。”
我不在理姐。姐和我说话，我也装着没听见。姐说：“我做错了什么？你怎么不理姐？你不理姐，姐心里好难过。小时候你多亲姐，半个上午没见到姐，就哭着找姐，什么话都喜欢跟姐说。”姐的泪水一滴又一滴地掉下来了，“要是你不长大那多好！”我的牙一咬，狠狠心说：“我没有你这个丢人现眼的疯姐。你让我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。”姐的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，姐的手不住地抖。我忙出了门。
此后，我再没和姐说过一句话，姐也没找我说过一句话。
只是我上学时，走了很远，总能看见姐站在村口目送我。我到学校了，她才走。放学时，姐也总站在出口迎我。她看见了我，便加快了步子。我知道她是担心我的安全。小时候，我极贪玩，也极喜欢玩水。而我上学的路上有两口池塘。姐以前也总不让我玩水。
但是那天上学的路上，我见池塘里有许多蝌蚪，忍不住蹲下来抓蝌蚪。抓了一只蝌蚪，我就放进矿泉水瓶里。当我想抓第二只时，听到姐喊：“林子，不能玩水。”我不听，仍抓蝌蚪。蝌蚪游的很快，我的身子不住往前挪，终于失去重心，一头栽进池塘里。我手脚乱扑腾。“姐，救我。”但我的嘴里灌进了几口水。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。
当我醒来时，在场所有的人都一脸的泪水。
原来姐为救我死了。
“姐，姐……”我扑到姐的身上，有好多话要和姐说，但一句也说不出来，只是一个劲地哭着。
妈说：“林子，姐是为你疯的。”
姐十一岁那年，爸妈为生个儿子，便让姐装疯。因为按政策，夫妻生的子女如有残疾，就可以再生一个，爸妈便让姐装疯。爸妈不准姐洗脸，不准姐梳头，不准姐和任何人说一句话。姐一说话，妈就打姐，姐憋得难受，只有自己跟自己说话。
我生下来后，姐真的疯了。爸妈才后悔。原本爸妈想，只要把你生下来了，就不需要再让姐装疯了，那样村里就罚不到我们家的钱。
妈一脸的泪水：“你姐最喜欢的人就是你，她心甘情愿地为你疯，心甘情愿为你死……”
“姐，姐，我最好最好的姐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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