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September 25, 2011

白夜

霜夜,钟一民回到家里。借着漏进屋里的一些月光,瞟见墙上那台沾满岁月灰尘的挂钟,已经歪斜地指到了两点。
钟一民嘀咕道:“都两点了。”然后蹑手蹑脚走向卧室。门还没推开一半,春荷就在黑暗中发话:“一民,回来了?”

见春荷没有睡着,钟一民就大咧咧地推开了门,拧开灯,脱掉衣服往已经掉色的沙发一仍,坐在床边,轻声问:“都这么晚了还没睡?”春荷显然已经睡了一阵,才醒,昏暗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,眯成一条缝,不停地眨,最后索性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。过了好半天,春荷才看清一民头发的前半部分已经被厚厚的霜屑染成了白色,颇像电视里的年轻人成心染了似的,笑着说:“你可真像个白头雀子。”
一民一边跟着春荷笑,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头。“今天有些凉,从工厂到家里才多远,就顶了一头的霜。”

笑得太厉害,春荷一阵剧烈地咳,伸长了脖子,努力把头往床下的痰盂里探。那一连串咳的声音,几乎让一民窒息了,嗓子里似乎也堵满了东西。好不容易平息下来,春荷先开了口:“一民,你听说了吗,昨天小区外的小树林里死了一个人?”一民点点头:“听说是被人用棍子打死的,可能是劫财吧,这年头,什么样的事都有,是王嫂告诉你的?”春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“那你还是改上白班吧,夜班太吓人了。”一民见春荷说这话的语气,大方地笑了几声说:“我一个大老爷们,害怕人抢劫啊,真要抢我,怕他要被我打趴下。”
几句话把春荷逗得咯咯笑了起来,一边咳嗽一边说:“你啊你,真是,这样的事你还能开起玩笑来。”

春荷患病两年,咳嗽发烧,去了许多医院,也没查出具体的病症。为了她的病,一民操了不知多少心,从白班换成了夜班,从原来在市中心的总公司,自愿搬到了城乡结合部的子公司。单是每天上下班要穿过的杨树林里鸟叫鸣啼声,已经够吓人了,昨天又死了一个人,多可怕!让春荷欣慰的是一民很爱她,两年来,真的顶霜冒雪地忙,从没一句怨言。她不想一民这样累下去,但她知道一民性格是温柔中饱含倔强的,刚结婚时他对她说:“春荷你放心,有我在,就会照顾你一辈子。”
秋风紧,北雁也差不多飞尽了。

有一天夜里,春荷在黑暗中醒来,看见一群穿白衣的人站在床前,把她吓了一跳。春荷赶紧捏了捏自己胳膊,很疼,不是做梦,再说一民在旁边打呼噜睡得正香。等春荷再想看时,眼前又是无尽的黑夜,哪里有什么白衣人。想来想去,可能是一民每晚回来顶着一头白色的霜留给他的记忆吧。听着一民的呼噜声,春荷很满足地睡去了。
第二天上午十点多,阳光穿过卧室的天窗照在了床上,一片耀眼的天。

一民躺在床上,看那天窗里的天,整个明亮的世界,一笔一画,一点一滴全写在那片小小的天空里。他们住的是平房,所以一民就特意为春荷凿了一个天窗。一个人整日里躺在床上,不见天是很让人心烦的。到了十一点的时候,一民见春荷还没醒,就叫了声春荷。春荷没有答应,一民心咯一噔一跳,一骨碌爬起来。春荷已经死了,脸上还带着笑。
一民很悲伤,但眼里却没有一点泪,他觉得春荷的死是必然的,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。他穿衣起床,没刷牙没洗脸,来到隔壁告诉王嫂春荷已经死了。一时间,周围一起生活了两年的邻居都过来安慰一民,王嫂心直口快,安慰一民说:“这样也好,春荷那丫头已经很满足了,走得很幸福。”

丧事处理完毕,一民送走所有的邻居,坐在小屋里歇了会,走去野外的公共墓地,春荷就埋在那里。
一民坐在春荷的墓前,沉默了一阵说:“春荷,我对不住你。”一民说完这话自己呜呜地哭。他知道,那小树林的男子是怎么死的。为了春荷的药费,他一点办法都没有。他没想置那人于死地,可偏偏就失了手。

一民在后半夜的寂寞星空里离开了春荷的墓,留下了一句话:“春荷,从此咱们家里就没人了。”
回到小屋,一民从小客厅角落的纸箱里,翻出了蒙脸用的黑布和一个缠满黄色胶带的松木棒。一民带上门,走出小区,穿过小树林,踩着一地的霜叶,从树林旁边干涸的小河里穿过,再走大约一千米就是城区派出所了。一民突然想起来,自己以前听别人说过,一个人孤独地穿行夜空。抬头看着星光时,可以看见失去的亲人。钟一民一抬头,看见自己前面的头发被霜屑染得白白的,星光下,如一片稀疏的白纱笼在头上。

钟一民在白夜里打了个寒噤,两行清泪映着寒霜落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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